平台上,我撑着一把硕厚的大红伞,那是我用许多氢气球拼成的。阳光下,透明如水泡似的氢气球连缀成一幅巨大的伞面,所有的线都拴在一根竹竿上。撑着它走,这般轻盈,这般美妙。一阵温润的风吹过来,我松了手。
纯净的天空下,那“伞”迅速地朝天尽头飞去,小成一柄逼真的油纸伞时,它凝滞不动了,如贴在淡蓝色绸缎上的一幅剪纸,隽永古朴,归于永恒。
呵,油纸伞,它是我的油纸伞!
我似能握它入手,擎它斜斜地靠在肩上,款款地走进那遥远的我日思夜想的小镇。
小镇偏远、宁静、拙朴而又秀逸。十岁以前我和奶奶生活在那里。那时父母在更偏远的山沟里的一个什么工厂工作,一年或几年才来看我一次。我觉得他们有点像冬天的雪,好久好久才来一次,又薄薄的一层,不等享尽它的美妙就化了——自然,那时我无法理解“雪”的无奈。
这些年来,每每我启开童年的窗户回望昨日的风景时,都能看见一柄柄红艳艳的油纸伞舒展轻盈如蒲公英带着绒毛的种子在我童年纯净的天空下粲然飘舞。因此天晴也罢,落雨也罢,如果我走在小镇那平滑光亮的青石板路上必是要擎一柄油纸伞的——不撑油纸伞的女人不是小镇的女人,同样,不撑油纸伞的女孩也不是小镇的女孩。
那时花花绿绿各式各样的折叠伞已传入小镇,但一向喜新羡奇的女人女孩却对这拙朴而艳丽的油纸伞表现出了一种异乎寻常的执著。就连嫁到小镇上的新娘子——无论迎亲的方式怎样:是用轿子抬还是用自行车驮(更有摆谱的用小车接)——一踏上进镇的青石板路,新娘子就得下轿下车,擎一柄红艳艳的油纸伞,一脸幸福一脸娇羞,红衣红裤红鞋红伞鬓角一朵红绢花,在一镇人的簇拥下红彤彤地走进洞房走向未来的生活。
在我知道了奶奶的故事后,我就想这习俗是不是从奶奶开始的?
奶奶固执地认为油纸伞是从他们那辈人兴起的。奶奶说那时再穷的人家也要给女孩儿买一把油纸伞,赶集、走亲戚或看赛龙舟都撑着,说是遮阳还不如说是摆俏,灿灿的阳光透过红艳艳的伞面在女孩儿脸上抹了一层淡淡的胭脂。奶奶就是十七岁那年去镇上赶集撑着把油纸伞悠摆一根乌黑的大辫子俏眉俏眼地从伞铺前走过时,让里面一个书生模样的学徒看上的。一出师那“书生”就火急火燎地托人去奶奶家说亲。奶奶家有几亩薄地,日子过得小康,她父母自然看不上一个做伞的。那“书生”碰了壁也不泄气,关了门日夜发了疯似的做伞。一日,春雨潇潇,奶奶一家听得大门外远远近近一片爆竹声,便跑出来看热闹。只见一溜红光熠熠的油纸伞蜿蜒而至,如一条溢彩流光的红绸带在山间抖动。奶奶一家真真看傻了眼,还没回过神来,那“书生”擎着一柄精致小巧的油纸伞来到奶奶面前……后来的事奶奶自己也说不清了,不过她说她一辈子都记得爷爷当时说的一句话。爷爷说从这里到镇上二十多里路,他的伞柄柄相连,他不会让奶奶淋着一星半点儿的雨,一辈子都这样,为她为子孙后代遮风避雨。奶奶一听当即就晕晕乎乎起来,以至当爷爷说如果愿意嫁给他就接过他手上的这柄伞时,竟不顾父母大人的捶胸顿足毫不犹豫地伸出了那只戴有银手镯的白嫩的手……
我第一次看见奶奶的油纸伞是五岁那年。那年清明奶奶带我去给爷爷上坟。